黑色之树朝向烤肉香

作者:李国鹏 发布时间:2013-12-11

 烤肉架上的烟气云蒸雾绕地向四周弥漫,循序渐进升腾,街道上灯火昏黄。烤肉摊的年轻女人提着四瓶冰啤酒在桌椅间穿行,一两声板凳被踢开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尖锐声响不时传来。

阿树细口咀嚼着塑料碗中的鸡翅,在女人从他跟前走过瞥他一眼的刹那,他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冰凉带着些许苦涩的液体在喉咙口咕噜滚下,他的胸口掠起一阵惊悸。脑袋现在也变得闷沉沉的,只啜了一瓶啤酒,露天的冷风却吹得他虚汗直冒。他并无醉意,而眼前的视野总让他觉得迷蒙不堪。

        桌上盘子里剩下的几根肉串已成了残羹冷炙,残余的鸡翅面目全非。他的桌子靠近沥青路,旁边有一棵瘦骨嶙峋的梧桐,枝叶间跃动着街对面的幢幢灯火。

        已经是暮秋之际了,风吹着街道两旁的梧桐树飒飒作响,风大时枯黄的叶子铺天盖地,街清巷空,加之天冷,城市里这样的小街道人烟寥落。

        年轻的女人开始清理几个桌子上零乱的塑料杯、筷子之类的杂物,看样子在作打烊的准备。因为天冷的缘故,几家烤肉摊都生意凋零。女人最后等着阿树和几个高中生收场。

        高中生们是两男三女,笑声喧嚣,淫言秽语,好像是为了加重阿树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凄惨。但对于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来说,这又有什么干系呢?近五十年的时间足可让一个人对人生中各种孤独的境况随遇而安,即使让一群青春鲜活的高中生来形成巨大反差也罢。

        几个高中生都发育得过于急功近利,两个小男生胳膊和腿十分粗壮,肱骨上的肌肉发达,腹肌轮廓明显,只是胡子还没一撇。女孩们面容稍稍出众,体态丰腴,样子看上去都已醉酒。桌子上杯盘狼藉一片,女孩们靠在两个小伙子身上神情恍惚,打情骂俏。

        在两个小伙中间的女孩眉眼盈盈地朝他看过来,富有轻蔑意味,他浑然不觉,憋足气心慌意乱,强作镇静地将女孩的身体打量一番,裤裆里的阳物勃起。欲望这东西如此从三角裤衩里撑起来。

        这一幕女孩已经看到,暧昧地笑起来。这是阿树始料未及的,处于这样的年纪,对于一个妖娆邪恶的女孩想入非非实在难堪。

        这个世界真是滑稽,他心里感叹道。

       “我猜你现在看我已经勃起了。女孩扭头对左边的男生说。两人的嘴唇几乎贴在一起。

       “那你怕不怕?

       “她怕什么,指不定她把你耗成和那老头一样。右边的小伙接话道。

        从眼角余光中他可看到小伙正手指着他洋洋大笑,几个人随之笑成一团。看了眼小伙的腹肌,他怯弱了,自觉衰老,唯有忍气吞声。他只能佯醉以作掩饰,但桌上只有一个空酒瓶。叹息之余,他不禁面色窘迫不已。

        几个学生离去之后他顿时觉得宽慰,手触摸着旁边的树干,他想到自己就像这株梧桐一样,只有依靠黑夜才能生存得有几分心怀坦荡。最好是在萧条的季节,人迹隐遁,世界最能包容自己的渺小。

        他点的东西很少,肉串十块,鸡翅六块,啤酒四块。在一般卖主的眼里他是少见的吝啬的顾客。而阿树眼前的这个女人,身材健美,乳房将围衣布撑得想风起之时的船帆一样,正以充满怜悯而幽密的目光看着他。从女人深邃的棕色晶状体内,他看到了自己似乎提前步入风烛之年的衰弱身影。

        女人让他想起另一个烤肉摊的女人,还有他的母亲。唤醒这一记忆的媒介他无从探知,她们同样是姿容平凡而又身材姣好、乳房大得惹眼的女人,贮藏着哀怨的因素。

        如果再有一个这样的女人与他发生干系,他笃定会衰老得更快,这样的女人对他的人生影响巨大,使他操劳得心力交瘁,心受到磨损。一切都是应运而生,自然发展,就像楔子一旦合进闩门就关闭一样。

        童年时阿树家境优裕,父亲手下有一家印刷厂。那时在外面吃夜宵各种美食他张口即来,以童年的眼光来看,盛市清平,世界如育婴之襁褓。而现在消磨二十块半饥不饱的夜宵也成了个人性质的显摆。他看着街道上惨败的光景,思索起一些事情,以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心态回顾,星光杳然,温暖,而下面寒风呼啸。

        他想起一句话,回忆等于重活一遍。世界真是滑稽,他再次感叹道。

       一个人在等什么人么?女人右手支在一个案台上问道,语气随意。

       不,不,想坐一会而已。

        女人缄默不语。他摸出一支烟,前端有些发潮,打火机点了几次才燎燃。

        到底自己在等什么人呢?这句话似曾听过。蓝色的烟雾袅袅飘起,一辆起亚小车晃眼而过,路面上的枯叶咯嗞作响,有的叶子则掠地飘起。

        对于阿树,现在生活是个沉重的累赘。相比于年轻的时候,此时肌肉松弛,力气活干不动,身体也有早衰迹象。驾照虽早早考过,但再小的物流公司也弃他如敝屣。就目前的积蓄,想自己买车搞运输没有可能,只能靠捡垃圾聊以卒岁。生活是悲观的,他的生存意志已状如死灰。

        十三岁那年,阿树在工厂的处理书籍堆里拣到一本黄色刊物,女人的裸体、内衣第一次在他脑袋里形成能激发想象力的概念,凝聚着一股坚实的力量冲击着心扉。黄色刊物的图画下面排着文字注解,整个下午他断断续续地勃起,在自己的房间里将书从头至尾看了两遍。窗外庞大的云块垂下来,俄而,骤雨来势汹汹,风力显著加强。这是他人生中一次重大洗礼的征兆,腐旧的概念一概祛除,了解人生、破解自身谜题的意识欣然萌发。

         翌日中午,他走火入魔般在原来的书堆里翻找另一本类似刊物。结果一无所获。他坐在书堆里茫然失措,一位女职工走过来试图拉他起身,他瞅准女职工的乳房轻轻摸了一把,挨了一耳光。在很多年过后那种触感似乎仍旧能在自己的手上感觉出来,而挨一耳光的感觉很快被时间淡化。

        也是在那件事之后阿树有了偷窃女性内衣的癖好。通常他在离家偏远的地方展开行动,避免被发现时遇到熟人。周末一些妇女往往居家休息,然而他未曾失手,背着双肩包,拿着折叠式钩子在街上逍遥法外。

       “我觉得最适合我的职业是小偷。他经常为自己行窃屡试皆爽而在同伴学生面前沾沾自喜,对于他偷的东西他从不对外透漏,他将偷来的内衣锁在密码箱里,如同禁锢自己一触即碎的秘密。

        同龄人中有收集邮票的,也有收集绝版硬币的,他对那些东西不屑一顾,顺着一条截然不同的兴趣之路前行。蛾虫向往灯光,他需要那些颜色各异、款式和尺寸不同的让他不知觉地兴奋的女性内衣。

        过了二十岁之后他恍然大悟,自己七年来的所作所为是荒唐、变态的,母亲的死将他的生活惯性截断,以前的生活道路不再是道路,以前的活法是错误的。生活的本质是混沌的。

       “你干的那些勾当我早就知道了。母亲躺在病床上说道。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床的边沿,紧紧攥着母亲的手,产生哭的冲动——洪水即将冲垮截洪闸,他想象到这一番场景。

        病房外阳光温煦,天气清朗,云群一拨接一拨从东往西行进,不时可以看到鸟滑翔的身影。窗台上放着一盘蔫落的菊花,水泥地面出现裂纹,墙面布满痰和呕泻物的脏迹,天花板上的吊扇覆上一层灰尘。

       “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你还年轻,还要活下去母亲嘴角嗫嚅,表情怪异。

       “往下我只能苟活了。

        他腾出右手摩擦鬓角,头屑纷纷泻下,落在沾有血迹的被褥上。母亲脸色苍白如死尸一般,以散焦的目光打量四周,冰凉的左手使劲攥着他的左手。

       “我死了是一种赎罪的方式,而你活着才能赎罪。母亲说完干咳起来,猝然立起腰杆咯出一滩血,倒下后闭上双眼,嘴角上血流到脖颈。

        目睹母亲的死,阿树几乎要惊呼出来,全身不住颤栗。母亲的死状十分凄惨,他扭头转向门外,片刻过后内心平静下来,像一个空洞没有任何动静。他走出病房准备通知医生。

        走廊上十分昏暗,每隔一段距离安置着一把长椅,在走廊尽头是一片明晃晃的光。向着那个光口走去他变得勇敢,尽管他更适应黑暗,此时他敢于面对阳光。一个小孩用面包屑丢掷在他身上,他用凌厉的目光将小孩吓跑。母亲已经死了,往下自己只有苟活的份。

        母亲是死于肺癌,这样的病魔降临在一对艰难度日的母子生活当中,已经不给生者留下任何挣扎的余地了。

        也是在他拣到黄色刊物的那年,父亲的印刷厂因负债过重而倒闭。父母在家吵架暗无天日,父亲几度将母亲打得昏厥过去,吵架持续一星期后,母亲踉踉跄跄地收拾衣物离家出走。不就父母离婚,他跟着母亲来到北上一千多公里的白城生活。

        在之后的了一两年母亲间隔几天便会带着陌生的男子来租住的房子里,母亲一贯在晚饭过后厉声将他哄赶出门。他也总是对母亲表示顺从,母亲要和陌生男子独处,他忙着逛荡物色让他耳目一新的女性内衣,各投所好。只是在几年过后,他才明白母亲在晚饭后赶他出门的原因。

        阿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是一个身形瘦削、玲珑娇小,黑发如瀑的同班学生。女孩有一对酒窝,面颊泛红,眉清目秀,时常被不怀好意的美术生请去当模特。性格上她很内向,没有一般女高中生的矫情、蛮性,加之成绩出类拔萃,她是一个实在的大众情人。

        那时即使临近高考阿树仍不时和一些学生厮打,别人已经摸清他与母亲孤苦伶仃的底细,他过于孤僻,常惹来别人寻衅。在年级组进行家长调解时,他数次目睹别人的父亲对母亲恶语相向,每逢这种情形,他对自己的父亲暗自怨恨,他极度厌恶这一类仗势欺人、色厉内荏的男人。这种男人让他想到怯弱的公狗,在强势的公狗面前虚张声势后夹尾而逃,在母狗面前强逞淫威。

        那个腼腆的女孩帮过他一次。那天的午休时间他在一场打架中膝盖抹掉一块肉,坐在座位上咬牙切齿,女孩见状气喘呼呼地跑下楼给他买湿纸巾。看到女孩鼻梁上的汗珠,他怀有异样的好感。

        高考前一个月,站在高考倒计时牌的下面,他向女孩吐露真情,女孩拒绝了。不久,他偷了女孩的内衣。那是一件金黄色内衣,罩杯上织着花纹,他抓住内衣的肩带哭泣不止。

        母亲在他步入高中后极少带陌生男子回家,随着阿树年龄的增长她有所觉悟,儿子日渐孔武有力对她的私生活构成威胁。这些男人对他来说是种折磨,儿子剥夺了她寻求折磨的权利。她与这些男人彼此作为对方生理需要的工具,工具使用一次孤独加深一层。

       “你好像在回忆什么往事?

       “想到一个年轻女孩很像你。

       “这是光顾这个摊子的缘故?女孩慵懒地说道。

       “在之前我并没有仔细看你的样子。

         阿树手夹着烟嘴眯着眼睛再次打量女孩,眼神看似涣散,放任烟管一点点耗尽。女孩倒一点不觉局促,对阿树衰老的状况总是目光中充满同情。

        天穹极尽的西北方倏忽出现闪电的光影,没有雷声,就像一张黑色的屏的一角穿织着几根金色的丝绒。头顶上面依旧寒风凛冽,寒意让人迫切想钻进被窝沉沉睡去。

        一家医疗院门口用红色油漆标志的红十字牌被风吹倒,邻近的门面铁门紧锁。医疗院对面是小型婚庆公司,红色的跑车在停车处岿然不动。不久一个戴口罩的细腿高个子女人走到倒下的木牌前,摇头叹气地扫视车辆稀疏的街道,对阿树和烤肉摊的年轻女人心生鄙夷。

        阿树很能读懂高个子女人眼神的含义,自从父母离婚他跟着母亲北上一千多公里开始新的生活后,周围人盯着他像看一只丧家犬的眼神他已司空见惯。父亲打母亲以这种眼神冷冰冰地看着被自己打得躺在地上呻吟的女人,母亲从外面带回的陌生男子也是以这种眼神看他。最后母亲已这种眼神看他。

        母亲死后阿树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干筛黄沙的工作,两堆五六米高的黄沙像小丘一样座立在他左右,他拿着大铁锹机械地铲起黄沙泼向筛网,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推着独轮小车将他筛好的黄沙运走。

        晚上阿树和工地上以中年人为主的工人们睡在用朔胶板搭起的简易长棚里。长棚像火车车厢一样分九节,中间六节包间每节长七八米,其余三节包间很狭窄,只能容两三人睡觉。这三节包间常常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三个年轻女人占据着。夜里棚外四野阒静,这三个包间里总是传来沉闷的像是人强忍着的哼叫声。阿树明白这声音的由来,有时他的旁边的床铺空着,他不禁心情压抑浑身不自在。

        他觉得自己是在工地上浑浑噩噩地活了七年,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做的事情大同小异,工友的面孔不断改变,关系好的朋友却几乎没有一个。七年的时间,每天听到的是耳熟能详的机器的轰鸣,工友们面无表情汗流浃背地干活,总有女人混杂在男人们的长棚里。日复一日,像一本白纸一页接着一页翻看都是空白。

        这和羊今天吃草明天接着吃草有什么区别?他瘫坐在黄沙丘的坡底怅然若失。

       “你坐着干什么?被工头看到会挨骂的。推着独轮车的矮小的中年男人放下把手,着急地看着他。

       “我不想干了,我准备干别的事。我们这就像给秦始皇修长城的佣工一样,自己把自己的一生填埋了。我打算体验生活中其他的事。

       “有大志向啊,只是下一个取缔你的人恐怕不会和我这么合作。小个子男人不无遗憾地说。

       “那就对不起了,直到现在我对生活依旧感到迷茫。阿树喟然道。

         阿树在工地上干了七年,手上有非常厚实的积蓄。对于离开工地后做什么,他先前暗自拟定了几个方案。

        烤肉摊的年轻女人向阿树絮叨起最近生意差得门可罗雀,和别人算账少不了小吵小嚷之类的琐事。阿树的一根烟燃到了烟头,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又像是仅仅坐立的方向对着女人。一阵疾风流驶过来,几片梧桐叶飘过两人中间。

       “这些我知道,我和我前妻以前干过这行当。

       “哦。女人低低沉吟,又说起许多做生意的困窘。

        说起阿树的前妻,阿树即刻会想起一种叫蓝色妖姬的花。前妻说过,自己的母亲很喜欢这种花,所以给她取名叫蓝姬。

        蓝姬忙碌的样子让一些初次光顾摊子还未看到她面容的人赏心悦目,她的身材好的出奇,对顾客来说总不意味着是坏事。她做活时有条不紊,升火、理肉串、搬啤酒、算账时鲜有慌张的神色。她脸上不怎么带笑意,整个人让人联想到裹脚、神情拘束的封建女子。

        阿树离开工地后来到这个女人的烤肉摊,点了四瓶啤酒、一盘酒鬼花生、六条烤鲫鱼、一只鸡腿、五十根肉串。他也被女人的身材所吸引,正是在目不转睛盯着女人忙碌的过程中,花生、鱼、肉、酒一一没入肚中。

        秋季接近尾声,各个摊子的炊烟像打散的孤魂野鬼苍凉,夜空只有几颗稀寥惨淡的星。一个年老的妇女拿着大扫帚不紧不慢地扫街,闹市的人越来越少,灯光一处接一处熄灭。

     “没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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